【荒蛇】解药 05
第五章
鞋履踩踏土地的闷叩、衣料摩擦的细响、刀剑出鞘的清鸣……
荒睁开双眼。
使他转醒的,与其说是这些细碎的动静,不如说是属于武者的、对危险来临的直觉。
他摸索着下地,躲开从窗外射入的月光,单膝跪地,靠在床沿,伸手去推八岐。
“醒醒。”他用气声说。
八岐没有反应。
荒捏他肩膀,邪神仍在酣眠,窗外的人却越来越近了,压低了的交谈声,间或可闻。
荒最后使劲推了八岐一下,便不再管他,轻巧地走到床尾,拎起他的剑,将自己潜在阴影中,走到窗后,侧身站在窗边。
他在等待。等着外边的人先动作。
窗纸被捅破,伸进一只细长的竹管。许是吹针用的,许是放烟用的。
荒一剑上挑,便将那竹管砍断,又是一剑,正向窗外那人身上刺去。
锵地一声。剑被架住了。荒抽回剑,还未出手,一片雪亮剑刃捅穿窗纸,袭向他颈子。
荒后仰躲避,估量对方位置,向刺客胸口扎去。
两人正隔着被刺穿了数个洞口的窗户争斗,外面忽来强力一刀,直接将窗子斜向砍破,窗沿连着一起,被劈成两半。
那剑客走轻捷一路,这刀客却是以悍力取胜了。荒在心中思量,必是要先击破这刀客,同时还要防着剑客偷袭。
八岐怎么还不醒!荒听不见八岐的动静,也不敢回头去看,怕将二人的注意力引走。他只愿八岐已醒了,不过隐去身形,在旁等待时机,若非如此,就更不能让刺客进到屋里来了。
总之,先出去再打。荒以剑开势,向前突刺,两人见他如此生猛,忙后退躲避。这么一退,便离了窗边。荒按着破损的窗沿,翻出窗外,跳到后院地上。
后院里有一颗高大的榕树,将月光严密遮蔽。谁都懂得敌明我暗的道理,三人过了几招,脚下移动,都进了榕树的阴影。荒自是武艺精湛,可那二人也非等闲之辈。左右对敌,又是在如此黑暗之中,时间拖得越长,越是不利。定要想个办法先干倒一人。那剑客又出损招,料想对手看不见,对敌二人又是忙乱,便朝着荒脚下绊去,荒及时醒觉,翻跃躲避,跃起时,顺势对着刀客递出一剑,这么一来,荒跃出树影之下,也逼得那刀客倒退三步,将身体暴露出来。
两人同在月光下,四目相对,俱是惊了:“你!?”
“怎么是你?”刀客先说话了,“不……也难怪了……”
那剑客见他二人停下打斗,也从树影下走出。荒侧目去看,原也是个相识的人。
“万年竹。”
“是我。”扎着高马尾的青年,利落地将剑收入鞘中,“你怎在这里?”
“说来话长。”其实并不长,荒只是想先弄清他二人目的,“你们又是怎么?”
“来要邪神的命。”那刀客名叫山风,尚是个少年样子,身量不高,却有那般强悍的力量,“盟主派我们两个来,便来了。”
邪神自从隐退后,便没有在武林上闹出过大动静,更别说是做出值得武林盟讨伐的恶事,这段时间里,荒与他同吃同住,更是觉得他安份得和个山里老农没分别——除却魔教人找上山来的时候罢。但是,武林盟什么时候又要替魔教出头了?难道说,他在每日消失的半天里,下山去干什么了吗?
“为什么,他做了什么吗?”
万年竹突然笑了一声,很快地止住了:“荒,你说话好生奇怪啊。为什么要他的命?那为什么他要招揽残余魔教势力呢?”
他没有。可是。荒突然意识到,这段时间里,大量魔教中人跑到山上来找八岐,却再也没有回去,在其他人看来,不正是如此吗?收揽门徒,拓固势力……
即使说出来,并不会被采信,荒也必须阐明真相:“上山来的魔教部众,已被我同邪神尽数铲灭。仅有数人,在昏迷后被扔入谷底。”
“此话当真?”万年竹面露惊疑,看向山风,“你觉得呢?”
山风:“听上去并非完全不可能……不过,你,为什么还在这里?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你的消息,是从铃鹿山那边。久次良告诉我,半个月之前,你上山去,掌门告诉过你邪神住在这山上,你应当是来找他解毒了;可是,若是如此,毒解了,你不应该早就回去高天原了吗?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你?我们怀疑你被邪神囚禁,或者是……已经惨遭毒手。我将此事报知高天原,你掌门师姐说是会派人来救你,有人来过吗?”
荒诚实回答:“没有。”
万年竹小声嘟囔一句“真是怪了。”又说:“看起来,你并没有被邪神限制行动。你为什么还在这里?被他下蛊了?”
“没有。”说是邪神同他交易,以让他陪住一个月做条件,换取解药,实是有些奇怪了,只好说,“解毒需要时间,我暂时住在这里。”
“好罢。也有道理。”山风点头,“总之,万年竹给高天原传信后不久,盟主便让我和他来暗杀邪神。”
山风只是依照时间先后陈述事情,可是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里玉佩的事情让他过分在意了,在荒听来,“高天原”同“暗杀邪神”一事就是脱不了干系。
“我知道了。我成日里都在这山上,已是和江湖中动向脱节了,多谢你二人相告。”
“那邪神……?”万年竹含蓄问道,“我自是相信你的,但武林盟那边……”
“你且去见盟主,再给我师姐去信,就按我说的,原话告诉他们。”
“好罢。”万年竹应下来,“那我们走了。”
“好,有劳你二人,多谢。”
“保重。”山风最后看他一眼,便同万年竹一起,翻过后院篱藩,离去了。
荒看着他二人身形隐进黑暗,才转身走回房子。让他甚感震惊的一件事是:在那窗破墙裂的房间里,八岐仍在床上睡着。
荒看着他安稳的睡颜,竟生出些自暴自弃的念头,他走到床边,仰躺下来。反正山风和万年竹已经走了,再有什么人来,就这么个破窗,怎么也能看得清楚了。这样想着,他竟就躺在八岐旁边,沐浴着月光,同他一起睡了。
第二天,荒醒来的时候,八岐已经不在床上了。朝阳无遮无拦地射在人脸上,很有些刺眼。
荒翻身起来,洗了脸,走到前院去。
八岐正躺在他那把藤椅上,腿上卧着一只幼鹅,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它黄色的绒毛。
“你醒了?”八岐见到他,便站起来,将鹅放到地上去,小鹅啾啾叫着跑了,“吃饭吗?”
简直气不打一处来,荒:“昨天半夜,有人来杀你,你不知道?”
“这不是有你在么?”答非所问。
“你说什么!?”
“我要是死了谁给你解毒?你肯定会帮我收拾的啊。”说着,八岐慢悠悠地朝着屋里走去,“你不饿吗?”
荒气急,猛地出手拉住他小臂:“你站住,你究竟怎么回事?”
“嘶……”八岐皱眉,立刻把手臂抽回来,“干嘛?“
荒看他这样,想着自己突然抓他,确是有些冒犯,因着这点歉疚,火气便消去一半,语调也平和下来,对他讲了昨夜发生的事情,又问他:“先是,我两次推你,你都没有醒。后来,打斗的动静也不小,你一点也没听见吗?”
“我真的不知道。早上醒来,看到窗户是那样,我才猜到发生什么。”
怎么会呢?但凡不是个聋子……不,不对,但凡是个正常活人,被推搡,又被吵闹,总应该醒来了。
荒又想起昨天万年竹的话,便问道:“每天,你总有段时间会离开,你去做什么了?”
“自然是练功去了,怎么,你也想学魔功不成?”
说完这话,八岐像是顿悟了:“你怀疑我?!”
荒连忙澄清:“绝没有!我一直便想问了,只是凑巧提起……”
他究竟有没有怀疑过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可是,当他看到八岐那副又生气又委屈的样子,却是一点杂念也无了。
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做交谈。吃过早饭后,八岐从仓房中拿出新的窗框和窗纸,叫他帮忙修窗户。可是这种事,荒根本不会做,只不过笨手笨脚地添乱。在他捅破两张窗纸之后,八岐终于将他赶走,自己一人修去了。
荒终于知道八岐为什么在戴手套了。
那次夜袭事件,已过去数天。一日午后,八岐照常说他要去午睡,便回了卧房。直等到晚饭时间,八岐都没有出来。荒怀疑八岐是不是跳窗从后院走了,但他完全想不出这样做的必要性。他有些担心,决定去卧房看一下。
邪神侧躺在床上,长发散在亚麻色的被单上,有仿佛丝绢的光泽。荒小心走到他身边。
“醒醒。”荒小声叫他,八岐却没有一点反应。
荒坐上床沿,靠近些去看他,八岐紧闭着眼,雪色的睫毛绒羽一般细密。
八岐在睡眠时,呼吸十分缓慢微弱,这是荒在这里的第一夜就发现的,可是现在,他的胸膛似乎连那点极细微的起伏也没有了。
荒忙将他扶坐起来,靠放在墙上。八岐平时体温就偏低,如今触手更是一片冰凉。
怎么办?除却必要的急救外,荒对医术只通皮毛,不同的功法对人的体质影响很大,魔功之所以为魔功,必然对身体有不同寻常的损害。如果这是八岐修炼魔功的副作用,荒更是不能随意摆弄他。
无论如何,还是应该先观察一下,荒拉过八岐的左手,脱去他的手套,想要先试试他的脉。可是,当八岐的小臂失去缎锦的遮掩,出现在荒的眼前时,荒心中的惊诧,难以用言语来形容。
小臂内侧苍白、柔嫩的皮肤上,横着一道道寸许长的伤口,从腕部开始,整齐地排列到小臂中部,足有七八道。伤口长短相近,新旧却有很大区别,最旧的伤,已经将近痊愈,只有新肉不同别处的浅淡粉色,昭示着它曾经受到过的伤害,还有一些,瘢痂渐趋脱落,另外的两条,看着还很新鲜,像是刚刚结痂。荒抓过他另一只手,摘下手套,那条胳膊上,也有同样的伤痕。
“这是怎么?”荒看着这些错落的伤口,好像他从邪神手上剥下去的不是一层薄布,而是他掩藏着秘密的壳。他明白,这是八岐不想让他看见、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。
荒好像已经记不得他脱去八岐的手套的初衷了。他将手套重新拿在手里,想要给八岐带回去。当做不知道就好了……如果自己知道,会让他难堪,只是装作不知便好了。
他隐隐感觉到,八岐手上这些伤,或许同他有关,不然,他最初来山上时,为什么八岐的手上还没有这些伤口?不然,为什么八岐非要用戴手套这种方式来遮掩?手套对于伤口的愈合绝没有任何帮助,他不觉得八岐会因为觉得伤痕显得丑陋,才如此做。
腥甜的味道……红色……红色的液滴……血……毒发那晚的情景,模糊地浮现在他眼前,他隐约想起当时八岐说过的话,难道说……?
他不敢再向下想了,这可能吗?邪神为了他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做到这种地步?
明明没有很强烈的情绪波动,可他的手却在抖,他越是想,越是颤抖得厉害。只是将八岐的手塞到这布袋子里,如此简单的事,他却怎么也做不到了。那些颜色不一的新旧伤口,仿佛已经刻到他心上去了,即使他要装作没有看到,也永远忘不了了。
当务之急,并不是他如何想、或者八岐会如何想,而是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!
荒干脆将手套丢到一边去,也不去摸八岐的脉了,直接用手掌覆在他胸口,心脏的震颤,即使很微弱,仍然规律地运作着,透过薄薄的衣衫,传到荒的掌心。
荒揽住八岐的身体,想要把他向床沿那边挪动一些,这样,他再将他背起来,带他下山去,虽然不知道应当去找哪位医师,但总比将他扔在这里好……
就在他搂住八岐后背的时候,怀里的人突然动了。
八岐醒来了。他睁开眼,十分困惑地抬起头:“怎么回事?”
“你……”荒一时不知如何说明,“你昏过去了。”
“是吗?”八岐不大清明的样子,软软地靠在他怀里,没有意识到身在何处似的,“我是在……”
“你在睡觉。”
“是么。”八岐深呼吸几口气,“你刚才在叫我?”
算是吧。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荒仍用一只胳膊揽着他,支撑着他的身体,“那天晚上,你也是这样。”
“唔。”八岐哼了一声,“是、算是后遗症。练功的。”
“是么?”荒看着他的脸,“原先也是这样吗?”
“原先,什么原先?”八岐有些迷惑,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靠在另个人身上了,轻轻推了一下荒的肩膀,荒放开他,他便向后挪两下,靠在墙上。
“就是……”荒一直在想着八岐手臂上伤痕,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“就是,早些时候。前几年的时候。”
“前几年吗?”八岐重复荒的问话。脸色很差。本就是没有血色的白,怎么还能看出更差来?便是一种颓靡、疲惫的神色,一种惨淡的消索,“刚开始的时候,经常会……我也不瞒你。就是因此,我才会隐退的。”
“之后便好了吗?”
“也不算是。你已经知道了吧?我睡着的时候,就像是死——”
那个字由八岐嘴里说出来,不知为何就是那么刺耳, 荒连忙打断他:“你是很安静。”
八岐轻轻笑了,没有去揭穿荒的心思:“好。嗯……所以说,最好不要练魔功。”
那你为什么要练呢?
“为什么最近又开始了?”
“可能是练得有点狠了。太久不练,无法承受这个强度了。”八岐又笑。荒却根本觉不出哪里好笑。
“什么时间了?”八岐问着,打了个哈欠,用手去掩嘴。突然,他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发现了!
但他看上去若无其事,只是问:“我的手套呢?”
荒将被他撂在一边的两块布拿过来,递给八岐。
“你的胳膊……”
八岐脸上露出一丝惊惶。邪神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,即使是生气,也并非弱势,荒从没见到他像这般无措过。这样的神情,就好像在无声的恳求自己,不要说,不要问。
“……也是因为,练功吗?”明知并非如此,却还是这般问了,这样做,就可以让他安心,让他不受伤害吗?
“嗯。”八岐垂着头,答应得很快。等他抬起头时,已然恢复了平静,“速成的邪门功法……总要付出代价。我……放血。要用来喂那些蛇什么的,不然你觉得,它们凭什么听我的呢?”说到最后,他甚至又对荒笑了。
荒觉得那笑刺眼极了。他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在这样心照不宣的沉默中,那件事好像就此揭过了。
八岐靠墙坐着,缩成一团。荒看着他,忽然觉得他就像是个伤痕累累的病人,永远寂寞地独处着,舔舐自己经年不愈的伤口。邪神绝不是什么纯良无知的幼子,更不是柔弱乏力的妇人,荒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,他希望自己可以保护他,使他免受一切伤害,从那些来杀他的人手里,从八岐自己手里……
“你想下山去吗?”荒忽然问。打破这沉默。
“你想去吗?”
“嗯。”
“也好。”八岐想了想,“总和我一起待在山上,你也觉得闷吧。”
他并没有这样想。但是他现在不能说。
“前阵子,窗户被那两个人弄破,备用的窗框和窗纸都用掉了。再添些吧。”八岐顿了一下,又问,“你有钱吗?”
“我有。可你不是也在那些尸……人,身上搜到不少吗?”
“那些啊。”八岐抽了一下鼻子,“不够用啊。你就当借给我的吧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荒终于浅淡地笑了,“也算你给我解药的报酬吧。毕竟……”
他不再说了,而是向八岐靠过去。忽然将他拥在怀里。
八岐:“怎么了?”
荒轻轻地抱着他,将下颚垫在他肩上,并不作答。
八岐见他这样,也不知如何反应,半晌,将自己一只手环上他的背,叫了他一声:“荒……”
“你刚才吓死我了。”
听他这样说,八岐突然笑了。
“笑什么?”
“没什么,就是没想到,你也会说这种话啊,像是‘吓死我了’这种。”
“有时会。”荒这样说着,松开他,退到床边,“我做晚饭。你休息。”
“不要!”八岐连忙从床上爬下来,“你要是做,你就自己全吃掉!我一口都不会吃!”
荒看看他飞快地穿衣服、跑出门的一系列动作,终于吁出口气。
希望他没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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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有两、三章就会完结了吧~
那个,要是有错别字或者语病什么的,恳请大家帮我捉捉虫,我手癌又眼癌,每次核校两、三遍,还是会有遗留错误,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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